第60章 间章
“斯津亚维奇家。营生不算正直，手段不算高明，家里的男人乱来的名声即使在贵族里也算得上突出。但没人会轻视他们，他们的大公头衔是真正传承下来的，他们的祖宗的确流着故国王公的血。然而却实实在在地陷入了危机。”
柳斯卡娅幸灾乐祸起来。
“老大公走的并不体面，所以没能留下最后的、众人见证的口谕。想到了这一点的不是一个两个人，他们没想吞下整个斯津亚维奇家的领土，哪怕是最得塔族人重用的贵族也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另外一个大公家生吞活剥了。但是他们毫无疑问想把这个失去了压舱石的家族连带着它的领土、农奴和生意一块拆散，再慢慢地吞吃掉它。这些人里有老大公的侄兄弟，也有别的姓斯津亚维奇的远房亲戚和他们的女人。其实，要不是卡捷丽娜，我巴不得这个家族和姓氏从土地和历史上一块消失，哪怕是被恶犬撕碎。”
柳斯卡娅摊开手，摆出一个真心诚意的轻蔑表情。她的手不大，手心却柔软厚实。手指的末端有着做杂活和写字的人常有的薄茧。
“但不管怎样，卡捷丽娜并没有忘掉她的出身。她一直保留着姓氏，也常给家里送去些礼物和问候。我猜她的哥哥不是没打过这个远嫁出门、手握厚财的妹妹的主意，但是可能想到记忆里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就决定不要冒这个险。我想姐姐应该也盘算了很久，她对家庭无甚留恋，但是这个姓氏代表的是对一个公国的统治。一种实际上已经消亡得差不多，但是赫赫威名仍存的统治。虽然只能获得一些象征性的徭役和铸币，但没人会轻视这种权威，卡捷丽娜也不会，尤其是她平日里就是一个很重视礼仪和名义的人。”
“尽管你这样说，但在我的印象里，大公是很有分量的人。”米哈伊尔仔仔细细地措辞，他逐渐反应过来一个事实，眼前这个女人所讲述的这些家务事般的情景，实际上发生在一个历史悠久、颇具威望而且影响深远的家族里。一位实打实掌权着的大公，她的身份要远远高于米哈伊尔一直以来所接触到的、对他刀剑或是长鞭相逼的那些统治者。
“或许吧，但他们其实也是人，不是吗。米沙，一粒麦子若是挂上金穗，就不再是一粒麦子了吗？你有一天也会穿过这些不值一提的壁障，但愿你不要对它们产生畏惧。”
“我不理解。”
“你会慢慢理解的，米沙。我刚刚说到哪了……对，老大公萨瓦尔·斯津亚维奇死了。人活着的时候，你能看到的他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灵魂撑起来的，当他死掉，松散下来，耷拉下来，你就会看清楚他不过是个那样的物件罢了。他在显贵和胡来的一生中都被当作一个体面人，但所有假装体面的举措都在他身故前后彻底地崩塌了。有一样东西不会骗人，就是子孙。米沙，一个真正的体面人可以穿着破旧的衣服，却绝对教不出斯津亚维奇家的两头公驴子那样不体面的儿子。他贴身的仆人替死者换好衣服，把他抬出卧房，把门口的地砖破开，打上长明灯的桩子，这些本来应该由死者的继承者来做，可是那两位先生尽管渴望继承他们父亲的一切，却唯独没做好成为继承者的准备。”
“啊，我以为卡捷丽娜是他的继承者。”
“你再好好想一下，米沙。她一直以来和自己的父亲保持的是仅仅比断绝来往亲密一点儿的、最轻描淡写的联系。她绕着老大公的灵柩走了三圈，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我就隐没在人群中看着她用最不起眼的方式一点点接近人群的最中间，灵柩的旁边。她要人们安静下来，最一开始，人们没有理睬她。后来，她站定下来，让她身边的人安静下来。她显得那样平静，却又那样悲伤，让那时的她变得极有说服力。就像冬天来的时候最先冻结的湖面一样，沉默和寂静从她身边慢慢扩散出去。待到一大半的人都安静下来，卡捷丽娜就问，首领修士在哪里。”
“抱歉，什么？”
“首领修士，修士里显贵的那一种，一个公国可能也没几个，即便大公想要拜见他们恐怕也要自己亲自上门去求。他们一般深居简出，但是在重要人物生与死时，他们有时也会代替普通的教士出席，带着唱歌的人和筹备宗教仪式的人。人群中有教士，但老大公死得太突然，和他身份相称的那些要人大多数都没能赶到……如果是在他生前，一定会因为这个发脾气。
“够累的。”
“虚张声势是显贵们谋生的活计，米沙。总之，卡捷丽娜借着要为她那不幸离世的父亲找齐送葬的队伍的名义，把人群梳理得略微清楚了点，把那些身份高却抱着搅局心思得、沾亲带故的家伙以一个暂时没法被拒绝的理由摆得远了一点，和她隔开几人的距离。我还记得那一天姐姐站在她自己挑选出来的几个教士组成的祷告班子旁边的样子，她看上去每说一句话都要掏尽所有的心力。我没有机会上去问她我应该去哪，只在旁边等她的眼神或者手势，但是很久都没有等到。她先是把气氛搞得肃穆了起来，然后趁着人们还没习惯这种肃穆命令那些她在家生活时打过照面、离家后受过她贿赂的近卫，把所有的庶民和农奴都赶出停放灵柩的房间。”
“聪明的做法。如果人群躁动起来，她很难再控制得住场面。”
“对的。你在这方面有点天赋，米沙。凭着这些动作，姐姐悄悄地成为了控制场面的人。女眷们从恸哭变成了抽噎，而卡捷丽娜没有显出什么悲伤来。让我来猜猜她在想什么，小到斯津亚维奇家的小小客厅，大到大公的领土，乃至整个罗克赛兰，人们吵吵嚷嚷，各自说些没头没脑的话。闷头的人看不到眼前的山岳，仰头的人看不到脚下的沟渠。只有一个答案，米沙。不管是不是在葬礼上，卡捷丽娜一定发现了这个答案：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总有人要成为那个挥着鞭子的人，这个敢于挥鞭子的人要能把所有盲目者抽打到道路上，要拖着所有弄不清状况的人离开泥潭，要用自己的名誉扛下千万人的非难。斯津亚维奇家的男人没有这个本事和胆气，她却相信她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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